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

谭贵珍

人生路漫漫，弹指一挥间，我的人生已快走完一个甲子。回望过去的岁月，有太多的艰辛刻骨铭心，有太多的美好弥足珍惜。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带给了我们太多的惊喜，太多的改变。今天，我想从车的角度，来回顾一下改革开放四十年来，普通百姓家的前进步伐。

我平生第一次看见的车，是独轮手推车。你可别小看了这独轮手推车，在六十年代的何吴谭，那可是名符其实的奢侈品。何吴谭二十多户人家，拥有独轮手推车的家庭仅有三户。这三户人家的独轮手推车全部是木制的，全车见不到一丁点儿金属部件。木制的车轴往往因为不能承载过重的物品而断裂。

我平生第一次对车产生欲望，也是独轮手推车。那时我还小，在对独轮手推车能装运各种物件感到好奇的同时，最妒忌的是看见同伴东升的父亲推着他去普济街上玩耍。每每看见东升躺在独轮手推车上那不可一世的屌样，我心里就有一种莫名的难受。我好渴望我家也拥有一辆这样的独轮手推车，我好渴望我的父亲也和东升的父亲一样，推着我去普济街上玩耍。我时常在心里幻想，如果我家有一辆独轮手推车，我一定比东升更得意更高兴更屌。

时间越长，欲望越强烈。七十年代初，何吴谭的劳动力，无论男女老少，都要到离何吴谭四公里多远的普济供销社生产资料门市部把磷肥、尿素之类的生产资料挑运回来，劳动强度非常大。父亲那时大病初癒，身体很是虚弱，很难承受这种长途的挑运之苦。每天累得精疲力尽，才勉强完成任务。为了一家人能够好好的生存下去，父亲和母亲商量请木匠师傅进门做一辆独轮手推车。按当时我们的家境，母亲本不想同意，但母亲心疼父亲，害怕父亲旧病复发，欣然同意了父亲的“无理”要求。让母亲没有想到的是父亲居然背着她，将家里饲养的一头准备卖统购的猪偷偷地卖了，从镇上买回来金属车轴和橡胶轮胎，做了一辆当时在何吴谭最先进最时髦属顶级配制的豪华型独轮手推车。母亲一气之下，与父亲大吵大闹，痛骂父亲败家。

我家终于有了一辆独轮手推车，而且比东升家的都要好，一想到我也能躺在独轮手推车上去普济街上玩耍，心里那个喜呀，真是无以言表。梦想终于成真。独轮手推车做好以后，父亲把独轮手推车推到门外，准备清扫堂屋。我以为父亲要上街，慌忙爬上车躺下，等待父亲来推我。原以为躺在车上很舒坦，没想到是这般难受。只躺了一小会儿，脊背、屁股就开始有疼痛感了。这时，我忽然想起东升上他父亲的车之前，他的妈妈每次都会先在车上铺上棉被或者棉袄之类的东西。我想下车去房间拿棉袄，刚一翻身，车子失去了平衡，人和车都翻倒在地上了。吓得我在地上打了一个滚，全身沾满了灰尘。父亲发现了，一脸紧张地急速跑了出来。我知道我要挨一顿打了，立马“哇哇”大哭了起来。出乎我的意料，父亲并没有呵斥我，也没有打我，他弯下腰将我从地上抱起来，一边拍打我身上的泥土，一边关切地问我疼不疼。我停止哭泣，用小手搓揉着双眼，同时不停地摇头晃脑。父亲将我放下，然后扶起他的爱车，接着又把我抱起来放在独轮手推车上，满面春风地叮嘱我躺好。只见父亲弯下腰，两只有力的大手各握住一个车把，然后一伸腰，手往上轻轻一提，迈开双腿，推着我在家门口转起圈来。我顿时破涕为笑，大声喊道：“爸爸快点！”爸爸的速度明显加快了，我的笑声更加响亮了。左邻右舍的小朋友都围拢来看热闹，所有人的眼里都迸射出羡慕的光芒，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幸福与自豪。

一九七五年的初秋，远在石首的幺叔突然骑着一辆“溜机凳”回到何吴谭探亲，引得十里八乡的人都来看稀奇。看见幺叔骑在“溜机凳”上那得瑟劲儿，我心里痒痒的，很想骑在“溜机凳”上爽一把。哦，忘了告诉列位看官“溜机凳”是何物。“溜机凳”是何吴谭人最初对自行车的称呼。自行车如今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物件，但在当时可是稀罕之物稀奇之物。幺叔骑着自行车回来，历来沉寂的何吴谭一下子热闹了起来，无论大人小孩，都蜂拥而至。一时，我家屋里屋外都挤得水泄不通。也难怪，何吴谭自开埠以来，第一次出现如此“现代”的东西，有谁不想先睹为快呢？大家光饱眼福不过瘾，还忍不住想伸手去摸，翻身去骑。

可幺叔爱车胜过自己的命。他威风凛凛地站在自行车旁，神情高度紧张地注视着周围的人群，无论大人小孩，前辈晚辈，谁若有这非分之想，那简直是想太岁头上动土。在你刚要伸出手的一刹那间，幺叔就会表情十分严肃的大声呵斥。面对他的呵斥，也没有谁自讨没趣。就连我们这些亲侄儿侄女，也不敢有僭越之举。
记得有一次，幺叔将他的爱车放到我和哥哥睡觉的房间里，他将车锁好后，就出去了。在他放车的时候，我认为机会来了，心里面突突地跳个不停，待他转身要走出房间的时候，我就恨不得爬到他的自行车上去。为了不让他发现我的图谋，我坐在床沿上假装很认真的拿起一本书，装模作样地看了起来。当幺叔走出大门，我立马放下书，轻轻地跟了出来。他的身影一消失，我就急速地返回房间，兴奋而好奇地用手握住一只脚踏摇了起来。刚一使劲，听见“嘣——嘣——嘣”的声音，车轮小幅度来回摆动，我的手臂被震得有点儿发麻，我以为将自行车弄坏了，吓得直冒冷汗。刚想放弃逃离现场，无形之中握着脚踏的手，向相反的方向稍一用力，链条居然转动了起来。我一时转忧为喜，高兴地连续转了二三十圈。

后来才发现，车轮之所以不能转动，原来是锁的缘故。我站起来，先按了几下铃铛，正准备往车上爬的时候，只觉脑壳上遭到了一记重击。回头一看，原来幺叔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吓得我用双手捂着痛处，灰溜溜地逃跑了。从此，我再也不想去接触他的破自行车了，也不再喊他幺叔了。每次他探亲回来，我就像没看见他似的，有时，他主动叫我，我也不理不睬，连“嗯”一声都不愿意。

直到两年后，幺叔主动将我们兄弟姐妹叫到一起，带我们到稻场，并一个个地教我们用他的爱车骑行，在欢快的笑声中，我不知不觉地又叫他幺叔了。一九七九年的深秋，庄稼收获完了，广袤的田野上依然弥漫着只有稻子的香味。父亲和母亲在床上嘀咕了一晚上，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父亲和母亲将哥哥悄悄地叫醒，把家里的两头大肥猪赶到街上卖掉了。然后，父亲带着哥哥到郝穴镇买回来一辆暂新的五羊牌自行车，这是我们家买的第一辆自行车，也是何吴谭第一辆自行车。按我们当时的家境，虽说比从前好了许多，但绝对没有富裕到能买自行车的程度。

当时我很纳闷儿，一向勤俭持家的妈妈，怎么突然变得这样铺张，舍得花这么大的价钱，为哥哥买回来一辆没有太大使用价值的自行车呢？后来，我才知道，哥哥谈了一个女孩子，女方家的条件比咱家好。父母为了不让女方和她的家人瞧不起哥哥，就想千方设百计，打肿脸冲胖子，买了这辆自行车，为哥哥撑颜面，让他能够顺利地娶回心爱的女人。

八十年代后，改革开放进入高速发展的时期。何吴谭和其它地方一样，很快地普及了自行车，每家每户都有一辆自行车，有的家庭有二三辆。到了九十年代，何吴谭又有了手扶拖拉机、摩托车和麻木车。

二00六年秋，大哥花了近二十万元买了一辆小汽车，这在当时的何吴谭成了重大新闻。记得大哥刚买回小汽车的那阵子，亲友们都买来鞭炮庆贺。冲天炮的响声、人们的羡慕声、赞美声，让勤劳、贫穷了一辈子的妈妈头高颈望、扬眉吐气。昔日被人瞧不起的超支大户，今日率先步入到富裕户的行列，妈妈整天笑呵呵的。

那天，天空中下着小雨，妈妈兴高采烈地坐上大哥的小汽车，准备去街上买冬天御寒的衣裳。看到左邻右舍投来的仰慕目光，妈妈眉飞色舞，喜不自禁。可汽车行驶了不到一公里，妈妈的脸色突然变得难看起来。，捂着嘴喊：“快停车，快停车。”大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忙将车停在路边。车还没有停稳，妈妈急促地说：“快开门，快开门！”大哥按下车窗玻璃按钮，关切地问妈妈：“妈妈，怎么了？”妈妈没有回答，她将头伸向车窗外，深深地吸了几口新鲜空气，然后弱弱的对大哥说：“我晕车，你给老三打电话，要他开麻木来接我。”大哥说：“我的车不能坐，还能坐老三的车？”妈妈说：“你妈就这贱命，坐老三的麻木从来不晕。”大哥只得给老三打电话，让他来接妈妈。

二00八年夏天，我花巨资买了一辆宝马，带着点志得意满开回何吴谭，想给这个地方再掀起一点风浪，让年迈的妈妈再荣耀一回。可没想到开回去后，确实有很多人过来围观，还说我这车的光亮都跟别人的车不一样，好车就是好车。但我却感觉到大家的热情远不能跟大哥当年买车相比。妈妈说：“现在家家户户都买车了，都住上了高楼大厦，你的车再好也不稀罕了！”

我让妈妈上车，想带她出去兜兜风。妈妈一听，脸色骤变：“你不知道妈妈晕车吗？”我说：“我这车可不是大哥那车，舒适得很，绝对不会晕车的。”妈妈说：“不晕车我也不坐，我还想多活几年呢。我做梦都没有想到，我还有今天，这么好的生活我还没活够，我还想看看以后的日子是什么样子的。”我开玩笑说：“您是想坐孙子开的飞机环游宇宙吧？”妈妈说：“这也不是不可能。想想这改革开放四十年，咱们农村的变化真是翻天覆地，三十年前，我们还在谈四个现代化。二十年前，我们做梦都想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现在，人人都是手机，都开汽车。要是我能再活十年，说不定就能坐孙子开的飞机上天呢……”

看着妈妈红光满面、笑逐颜开的样子，我也由衷地感到骄傲和自豪，为我们小小的何吴谭，为我们伟大的祖国，为改革开放四十年每一个滚滚向前的日子！